初入公門
民國十九年三月,余初任財政部科員,在秘書處辦事,喜懼交集,時父親調任天津市印花稅局局長,即將北上;余初意在京任職,可隨侍左右,如遇疑難事,亦可隨時請訓。以一尚未成年,於公務毫無所知之稚子,任職於財政機關,情怯自不待言。
余父告曰:「部內友好甚多,可擇善師事,今汝初次涉事,有幾個利身原則,盼牢記心頭,一為耐心學習,其次待人誠懇,三為潔身自好,四為勿有恃而驕,五為臨事須守住定力,勿張皇失措」。復笑謂余曰:「此時僅扶汝初上梯階,能否登堂入室,層樓更上,純視汝之努力與命運,其後倘能飛黃騰達,固屬佳事,但樹大招風,名高遭忌,我不欲汝享大名,能為國家多做一份事,多盡一份力可矣,切勿汲汲於名利;功名富貴,實多貽害於人,更恐遺禍子孫,汝其善體余意」。
余父一生治事謹慎,待人寬厚,持家勤儉,生活樸實,雖有潔癖,竹頭木屑,亦不輕棄,物必盡其用而後已。平居酷愛詩文,凡得意作品,均親以恭楷寫之,積數十頁或百頁,裝訂成冊,藏之不以示人,兒輩取讀,則一一指點,使能詳解其意。
憶及當年吾家團聚之時,慈愷祥和之氣,瀰于一室,雖饔飧不繼,余父仍寫作不輟,樂天知命,不計功利名位。當其調任捲菸統稅局副局長時,財政部長宋氏,本意屬粵中舊知;北巡至平,余父迎於車站,會宴以後,即不再往干擾,宋氏以為何疏遠如此,回京以後未久,即調余父回稅務署任稽核;迨民二十二年宋氏離任,迄未再予謁見,亦未嘗有事干求。以北伐告成,宋氏頗有凌人驕氣,其左右皆知之甚稔,余父知其可共患難,難與共安樂;因之,遂日與疏遠。夙願種菊東籬,歸隱田里,以為保身之道。
舉人與探花郎
余任職之初,同鄉楊秉銓任主任秘書,余派在銓敘股辦事,秘書八人,多為清科舉出身,年均六旬上下,商衍鎏秘書,為清末探花郎,書法之美,時人推重;參事李啟琛、吳鏡予則為舉人、拔貢生,國學造詣冠於部曹。未幾,始知吳鏡予先生為鏡淵先生三弟,鏡淵為余之隔房姑丈也;有此一層戚誼,每與談,均頗相投。
科長周仁撰,年事已高,同寅謂其老氣橫秋,絕不為過;其以余年輕識淺,誤以上峰交用之人,多紈絝子弟,待之冷漠,終日漠然,余惟終日就座,不敢遽離造次;無交辦公事之時,則檢閱規章法令,約三月,財部所屬組織及職掌,皆能了然於胸。
嗣奉調文書股,處理全部收文,呈咨函令各類文書用詞,日見熟稔,歲月如流;公餘則至金陵大學國文專修科進修,轉瞬三年,解事亦多。惟此三年之間,與科長距離益遠,年終考績,均列乙等,未予加薪,余自知資淺,亦不在意;余父每詢及此事,亦無言以對。
孔祥熙氏
民國二十二年九月,宋氏辭財長職,二姑丈李調生(時任次長)亦隨同辭職。孔祥熙(庸之)先生以中央銀行總裁兼任財長。隨之來部者,有主任秘書李儻(倜君),參事李毓萬(青選),秘書譚光(仲輝)。接事之日,群集禮堂,爆竹聲震吾耳,中外賀客,歡集一堂。孔氏寬面大耳,衣履甚鮮,氣象雄偉,體格壯健,威而不嚴,慈祥可親。
接事數日後,秘書長李儻召周科長往談,以到部伊始,財部範圍較其他部會為大,人與事一時難予了然,請其於舊人中擇一孰悉部務之青年為助,其條件為品德優良,文字清順,熟部內情形,辦公時間必須與其相配合者。
蓋初任時,文書山積,雖延長辦公時間,亦難畢其事。周辭出後,即派一韓君往助,不數日,即為李公遣出;後指調趙君往接,三日又被遣回,周氏甚懊喪,但不敢違命,越宿召余商談,告以經過,囑余往一試。其始余亦頗躊躇,自知學力不足,閱歷不多,倘再遭竣拒,以余之個性,則難再在部任職;繼而思及三年之間,未有寸進,如再遷延,亦無以對父老,如能多加歷練,亦是良好機緣,遂鼓足勇氣,應命而前。
初試啼聲
李秘書長湘潭人,身矮而肥,人極誠懇,儒者風度;惟鄉音極重,非靜聆其言,不易辨解。辦公室位於部長室樓下,彼坐南窗下,余坐北窗,相去十餘步;室內舖羊毛厚毯,壁間有巨幅油畫,此為宋氏任內新建辦公室,一切陳飾,與丁氏花園大相庭逕。
余甫就坐,李秘書長即持公文十餘件,交余處理,其中有須調卷查核者,有須摘要加簽者,并交數函件,命余擬覆稿,初次承辦,情緒難免緊張,雖力持鎮靜,心頭仍不免如小鹿竄動。
余俟其返坐,遂逐一依指示處理,一面向各單位調卷,一面審閱覆函稿,方知皆為賀函,此為例行簡單文字,但為初試,舉筆亦若千斤之重,審酌至再,勉為竣事,函雖常見,但兩者之間關係如何,用語更須得體,小如受函者別號,亦無所知,嘗欲趨前詢之,而李氏已低首批閱公文,不敢率爾往詢,惟竭己之所能為之。
移時,各單位之卷宗陸續送來,即為逐卷檢視加簽,一一辦畢,忙中不覺時計飛駛,轉瞬已正午十二時矣,遂送至李氏桌;李見余至,頷首微笑,并就桌之一端,取公文一疊,交余手曰:「此須送還文書科者」,同時又取公文一疊,囑余研簽,并謂下午四時前需用,須急呈部長核閱也;余唯唯還坐,李氏則起立囑余同往隔室餐廳,伴其進膳,因李氏公務過繁,午晚餐均由公家準備,進餐時,詢余家世及到部年月,語氣婉和,毫無官氣,此為余工作新階段之開始。
譚秘書與李參事
逾兩日,星期ㄧ,余晨八時到公,李氏已在檢視文書;八時十分,起座告余,將至下關車站迎接部長,并囑余清理積件,分先後緩急。迨李氏登車,余心頭大感輕鬆,清理其案頭文件時,發現昨交余簽辦者,文字均略有潤色,於是擇其要者,以楷書重繕,復置案頭;繼思相處三日所辦之事,李氏並無不豫之色,自量可勉承此職。
轉瞬鳴鐘十下,室門開啟,突見三人聯袂而入,為首者,體型瘦小,身後為一高個子,李氏隨其後。體型瘦小者為秘書譚仲輝,操湘語;高者參事李青選,操魯語,均謂車行顛簸夜未成眠,與余寒暄一二語。三十分鐘後,譚氏交兩機密電文及密碼本,囑余親為譯發,不得假手他人,交代後即往旅邸休息。
接辦機密電文,心頭為之一驚,蓋譯電工作,毫無經驗,余忽想及表兄岳壽康,在機要科工作,譯電為其專長,急往請益,岳兄解釋以後,始恍然,此項工作不難,但需細心,回室後依樣畫葫蘆,居然完成其一;迨譯另一稿時,為發至委員長南昌行營者,依字檢閱,則為成語本,每碼數字不一,練習數次,譯之亦不難,為慎重起見,譯成後復擇碼複校,尚無錯誤,遂交機要科拍發。
驚魂甫定,譚氏已至,復交一電囑余擬覆,時李秘書長所交文件,已積置案頭,余在無可奈何情況下,先為其擬覆電稿,電文僅四十餘字,匆遽即就,譚氏取視,刪節數字,批照發二字,余默然。迨七時譚氏赴某君宴,余趨詢李秘書長,告以此電係由部長出名之電,可否照發,李氏接稿閱竟,復刪改二字,亦不簽字,囑送機要科發之,余唯唯諾諾,但私衷不能無疑,何以秘書居然有代行權;數日後方知厓略,蓋譚氏為部長親信機要也。
譚氏才思敏捷,性格豪放,語急聲朗,與李秘書長老成持重,截然兩個型態。翌晨李參事交來一稿,係孔學會部長講稿,約十餘頁,囑余清稿;此事辦之不難,惟三巨頭高高在上,令權不一,孰先孰後,偶一違誤,絕難討好。遂於晚間與李秘書長同車回寓時,就車中請示之,李氏微笑,謂「此則須由汝斟酌善為應對,但李、譚每周僅隨部長留京三日,明晚即回上海,困汝者,周僅三日而已」,李氏復握余手曰「此事誠難,吾信賴汝,幸勿自餒」。